我的老家就在“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”的淮河边上,风景秀美,民风淳朴,鱼米丰盛。但是什么都好,就是好涨水。现在早就没有涨水和“跑水反”一说了。外面都说我们家乡十年九淹,但在我的记忆里,就没有哪一年不跑“水反”的。在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话:大豆长秧,水淹裤裆。说明每年初秋的时候,大豆一长出秧子就要涨水,准备“跑水反”了。正是因为年年涨水,因此,在其他地方,农村叫村庄,但在我们家乡,村庄多叫“台子”或“圩子”。顾名思义,把老百姓居住的地方修成“高台”或筑成“圩子”。水就不容易淹没,老百姓就能得到一时的平安。
大豆长出秧子,也就是每年的农历七八月份,知了高歌,秋郎鸣唱。本该是一场秋雨一场凉的好时候,而这个时候连绵不断暴雨就一直下个不停了。在这时候台子上老弱妇幼还能睡个安稳觉,凡是青壮劳力就要连天加夜的“防汛救灾”了。那时候每个台子都会准备一面大锣,只要淮河大坝一出现险情,这些台子上的锣声就接连不断了。锣声响起,台子上往往就会鸡飞狗跳,乱着一团。家家都在收拾东西,准备粮食,扶老携幼,计划“跑水反”了。那时候,我们家那一片“跑水反”也就固定的去处。远的跑淮南、蚌埠,因为那里有山。洪水再大也淹不到山上。而近的也是最多的都是跑到淮河大堤上,搭上一些临时的茅庵草棚而暂时栖身。庄户人家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东西。生产队时,牲口都有生产队统一安排。“社员”家不过是一些家禽家畜,一点点粮食而已。至于“家用电器”除了半导体恐怕也只有手电筒了。
“跑水反”时,最热闹的不过大坝上的安置点了。说是安置点,实际上并不是什么统一的安置。淮河大坝上比较宽敞,群众转移到了这里都会自觉地在大坝上的路两边“安营扎寨”,搭起一些形状怪异的茅草庵子,这时候人往往和家禽家畜住在一起。大人有固定的床铺,孩子,特别是一些男孩子就随便跑了。而“跑水反”的时候,吃饭也就是过“共产主义”了。农村人没有什么好吃的,大都是煮红薯胡萝卜。农民俗称的一红一黄。虽然是“跑水反”,这东西却不稀罕。偶尔遇到谁家发瘟死了鸡鸭或病死了猪,那就等于全生产队“过年了”。那时候每个台子都有几个被公认的“烧锅的”。他们的手艺虽然称不上厨师,但庄户人都信得过。遇到有死鸡死鸭死猪的,不用人招呼,他们就会主动上前,一番收拾蒸煮之后,然后才会和大伙一起大快朵颐。因此,“跑水反”的时候,一些“好吃嘴”的大小伙子遇到“嫂子”之类的妇女,都会主动“问候”:你家的猪怎么还没死?也常常被骂得狗血喷头。
这时候妇女、老人和孩子都可以在庵子里“躲伏”,拿着芭蕉叶扇子尽情地“扯老婆舌头”。而这时候的男人都已经是“公家人”了。不管在什么时候,只要一听见队长的哨子声,人人都会快步的跑出去集合。在防汛紧张的时候,男人们几天几夜不回家都是很平常的事情。也没有任何一个妇女和家人敢扯男人的后腿的。人们之所以把这种事情称为“跑水反”,和过去的“跑鬼子反”相提并论,可想而知这是一种什么概念了。女人们“躲伏”,男人们防汛。最快乐悠闲的莫过于孩子们了。记忆中的第一次“跑水反”我只有八九岁,正是“狗都嫌”的时候。按照大人的说法,涨水了不用上学了更没有作业了,有的就是“想点子玩了”,而在到处都是稀泥滑烂,大人们都在忙忙碌碌的大坝安置点里又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。而最好玩的就是钓鱼。找生产队会计要来几根大头针,捏成弯钩后,系上一根长线,再找来一根长树枝往上一栓就成了。
别看这鱼钩和钓竿不怎么样,钓起鱼来能让今天的钓鱼迷们“想瞎眼”。不用投食撒什么位子,坐在靠近洪水的大坝沿上,用蚯蚓当鱼饵就行,在这里不用担心没有鱼不吃钩,而是闹心吃钩的鱼太多了,常常这里放下钓线,那里就被鱼跩没影了。而在这里,能钓到最多的还是小鲶鱼,大都是一拃长左右,青絮絮的颜色,常常半天就能钓半水桶。钓回来后在庵棚前朝大木盆里一倒,鲜活乱蹦。不管是谁,想吃自己挑。就这样也常常还有很多鲶鱼没人要,又被扔进洪水里。因为对许多村民们来说,鲶鱼不花钱,但贴不起油盐钱。
“跑水反”在大坝上的庄户人最怕的就是半夜里锣响,有一年夜半时分,猛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锣声,顷刻之间,大坝上沸腾了。青壮劳力不由分说,一个个冲出庵棚,朝锣响的方向没命的奔去。而这时候虽然乱,但大人小孩都非常沉默,处处洋溢着一种大难临头了的氛围。男人都出去了,妇女和老人赶紧收拾东西,然后扶老携幼,有的还牵着牲畜,都朝着一个方向默默的移动,这时候往往还下着暴雨,但不管雨下再大,也听不到人抱怨,因为谁都明白,这可能就是末日了。其实,受罪的不仅是老人孩子,青壮男人们更远远超过他们。这时候男人们往往都是在最危险的地方。大坝上哪里水最大,甚至一个水浪就漫过大坝,男人们就会在哪里。
那时候没有人开会,队长也不说话,手里提着半截棍,铁青着一张脸。一看哪里出危险了,率先脱衣裳,而其他所有青壮年劳力们,不用招呼,也一个个脱得赤条条的。那时候他们采用的往往是最愚蠢的办法。全都脱光衣裳跳进水中,在大坝的外沿齐胸深的水中站成一排,用人墙抵御着风浪。不要看这个方法很笨,却很有实效。农村防洪大堤最怕的就是水浪的反复侵袭,泥土被水击打,很容易被水浪卷走,许多大坝也就是这样垮掉的。男人们站成一排,用身躯对抗风浪。就会大大削减风浪对大坝的威胁,从而保证大坝的安全。不过,这样的对抗也极具危险性,万一大坝垮塌,这些人则根本没救。就是没垮,也时时有被洪水卷走的可能。但这些男人们却没有一个人害怕,更没有一个人后退。
当妇女把老人和孩子们转移到安全地方并安顿好之后,都又担心大坝和男人们的安全了。因为谁都清楚,一旦大坝有闪失,男人就可能丢了性命,而男人丢了命一个家庭也就塌天了。因此这时候人们只要能抬动箩筐扛动沙袋的,都会不约而同的返回大坝上,而这时候也就会出现那个年代《新闻简报》抗洪纪录片电影中常常出现的镜头,暴风雨中,男人赤裸着站在水中形成人墙。大坝上男女老少都在抢运砂石泥土,一盏盏马灯在风雨中晃动……“跑水反”很苦,甚至很狼狈,但却也有欢乐和值得回味的地方。那时候抗洪抢险似乎很落后,甚至很原始愚蠢,但却蕴藏着一种精神,这种精神甚至还是今天最为珍贵和亟待光大的。
文/朱少华